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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7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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長街裏是A市十分不起眼的老小區,小區沒有圍墻,而是用簡單的鐵欄桿圈起來。

小區一共只有四棟樓,風格還是四十年前的模樣,樓面上的大紅油漆斑駁褪色,褪色的地方還染上了黑黝黝的油煙。

各家的窗戶都是正方形的小格子,大概多年沒有清理過了,格子窗同樣黑黝黝的,不用裝窗簾也看不清裏面的模樣。

偶有幾扇窗戶出現了裂紋,裂紋上爬滿灰土,卻也不見人更換。

進小區的柏油路面也並不平坦,坑坑窪窪高低起伏,龜裂的痕跡由彎折的小區大門高低杠,一路蔓延至貼滿彩色小廣告的單元門口。

小區裏的違建情況十分嚴重,一層基本都被改建成了小商店,有賣水果的,賣蔬菜的,還有賣烤餅,豆漿,小籠包的。

天氣驟暖,蚊蟲覆蘇,小店面擺出來的水果周圍繞著幾只無精打采的蒼蠅,地面常年彌漫著一灘不知哪裏來的汙水,靠近一點,瓜果香氣裏還飄著一股說不出道不明的餿味兒。

A大附近大多是這幾年新建起來的學區房,高檔住宅,周邊還有兩個格外繁華熱鬧的購物廣場,裏面奢侈品大牌應有盡有。

這個老小區和周遭的設施放在一起,簡直格格不入,它唯一的優點,大概就是被圈在了學區內且交通便利。

周六一早,一層的店面早早拉開門簾營業,小區裏香氣四溢,熱氣彌漫,本就黝黑的墻面上也覆蓋了一層白霧。

徐唐慧垂著一只胳膊,只用另一只手,艱難的將垃圾桶裏的破舊紙殼和殘留著液體的塑料瓶子撿起來,揣在一個寫著化肥字樣的麻袋裏。

才撿了不到半麻袋,她的腰就有點受不了了,畢竟年紀大了,身體沒有年輕時那麽靈便,她直起身子,努力向後仰著,將手背在腰間,重重的的錘了錘。

但許是不小心扯到左手拉傷的肌肉,徐唐慧疼的皺起臉,稍稍提起左肩,緩了一會兒才將痛苦吞咽下去。

看著化肥袋裏的破爛,大概也買不了多少錢,她輕嘆一口氣,撥弄一下稍微有些發卷的短發,抽了下鼻子。

這段時間她自然也哭過,但她早就知道,哭不能解決任何問題,哭帶不來任何幫助。

脆弱和委屈都是給自己看的,旁人不會多留一個眼神。

不過她也不覺得後悔。

她的一生都執拗於一件事情,從來沒想過放棄,別人覺得她較真,覺得她瘋了,覺得她精神不正常也無所謂,她過的是自己的日子,跟旁人無關。

所以哪怕再遭受一次十年前的事情,她也絕不會被打倒。

不過是再來一次,她早就被傷害的麻木了。

但是黎容不行,黎容還有美好光明的未來,還有遠大宏偉的夢想,還有爭取真相的決心,所以她絕不能做拖後腿的那個。

她願意耗盡自己最後的餘熱,為黎教授做不值一提的一點事情。

她不希望黎容來找自己,不希望黎容自責,她能幫的就到這裏了,她只能祈禱以後的路,如果黎容再遇到困難,還會有人像她一樣伸出援手。

想著想著,徐唐慧的眼眶又有點發熱,她深吸了一口氣,企圖將眼淚憋回去。

“慧姐,你手還沒好就先別幹了,我家有喝完的水瓶紙殼我送你家門口去。”

徐唐慧聽到有人跟她說話,立刻用力閉了幾下眼,用還算幹凈的手背揉了下發紅的鼻子,轉過臉,已經掛上了溫和的笑:“妹子,你要出攤了?”

女人踩著自行車的一個腳蹬,車後座坐著個閑不住的小女孩,小女孩正扯著車座下面的彈簧圈,一下一下的前後晃悠。

女人的車筐被改造的很大,裏面裝滿了手機殼,耳機,手機膜,鑰匙鏈之類的零碎。

女人看了徐唐慧一眼,就知道她剛才哭過。

想起上個月一幕幕瘋狂的場面,女人嘆了口氣:“你那胳膊,真該找那個門衛賠償,哪有那麽幹的,掀攤子不說還打人。”

徐唐慧擺擺手,好脾氣道:“他不是故意推我的,我沒站穩,被車輪絆了一下,自己摔的。”

女人很心疼徐唐慧,但又無計可施,只能接連嘆氣,滿面愁容:“要我說,你就沒必要執著十多年前的破事,把這學區房一賣,拿著筆錢,回老家好好過日子得了。早些年回去,你和姐夫也不至於離婚,你們說不定孩子都上學了,什麽煩心事過不去呀。”

徐唐慧垂著眼,沾著臟水的手指動了兩下,靦腆一笑,避開了女人提的話題:“你那房子好賣嗎?”

她如果肯走,早就走了。

之所以一直留在這兒,是為了心中過不去的坎。

女人聞言神情落寞幾分,沈重的搖了搖頭:“有幾個想買的,但是出價不高,我沒答應。雖然咱這小區條件不好,但我尋思或許過幾年就拆遷了呢,還是有潛力的。”

那小姑娘年紀太小,不知道母親的愁事,她扯著車座,努力後仰著身子,歪著腦袋,朝徐唐慧露出一個燦爛的甜笑。

徐唐慧擡起那只受傷卻幹凈的左手,僵硬的朝小女孩晃了晃,然後問女人:“那孩子的藥……還夠嗎?”

女人沈默了一會兒,苦笑一聲:“不太夠了,不然我也不能著急出手這套房子。”

徐唐慧只好安慰她:“或許過兩年就能報銷了,那就好多了。”

女人搖搖頭:“我看了新聞,也問了醫生,甲可亭這藥的研發費用太高,藥廠至少得十年才能回本,回本之前不可能報銷的,反正現在唉……還剩七年,能怎麽辦呢,孩子得用,也不知道我們能不能撐到藥價下來那天。”

大約在十年前,全國驟然爆發一種細菌性早衰癥,這種早衰癥只在抵抗力弱的六歲以下兒童間蔓延,據說是某種能夠紊亂基因的細菌,會促使患者持續性甲減,造成不可逆的個體衰老。

女人的女兒就得了這個病,有一天她發現女兒的皮膚似乎在極速脫水,完全不似正常兒童的細嫩,她趕緊帶著女兒去醫院,結果當天就確診了細菌性早衰癥。

目前市面上只有一款針對性治療的藥物,是素禾生物歷時七年多,耗資十億開發的甲可亭。

這款藥可以有效抑制早衰,一周一粒,可以保證患者與正常人無益,但這藥只能維持不能根治,意味著患者需要終生用藥,一旦停藥,就會繼續衰老。

由於開發成本高,甲可亭的定價不菲,並不是所有的人都供得起這個藥,幾年來,患病的兒童被遺棄的新聞層出不窮,有時候並不是父母狠心,而是進了福利院,還有可能吃上這個藥,留在身邊,也只是束手無策。

小女孩眼睛圓潤黑亮,嘴唇肉嘟嘟的紅潤,笑起來萬分可愛。

她用力含了一口空氣,鼓著臉,然後閉緊嘴唇,仰起頭,突然撅著嘴,用力吹向一只小蟲。

小蟲被她吹的落荒而逃,她咯咯直笑。

女人無奈道:“要是那個律因絮不是騙人的就好了,我當初真以為是救命神藥的,結果……”

徐唐慧聽到律因絮三個字,敏感的擡起眼睛:“你說黎教授做的那個藥。”

女人冷笑:“也就你現在還管他叫黎教授,我當時聽他的采訪,真以為可以根治的藥研究出來了,他說的那麽信誓旦旦,還保證絕大多數人都能吃得起。你知道給人希望又讓人失望有多殘忍嗎?”

徐唐慧動了動唇,想要為黎清立爭辯幾句,但站在朋友的角度,她也明白女人的心情。

黎清立對她有恩,她願意相信,願意理解,但不能強求所有人都和她一樣。

小女孩終於等的不耐煩了,她用臉貼著女人的後背,用力蹭了蹭,叫道:“媽媽走不走,走不走!”

女人看了看時間,也該去占攤位了,周末到廣場散心的人多,或許能多賺點錢。

女人跨坐到自行車上,壓了壓車筐裏的一大摞捆好的貨,單腳踩在腳蹬上:“慧姐,我先走了啊,對了,前兩天有個學生說跟你很熟,找我問你住哪兒,我看他人挺正派的,不像有壞心,我就告訴他了。”

徐唐慧迷迷糊糊:“什麽學生?”

女人琢磨了一下,不知道從哪兒開始形容,後座的小女孩就興致勃勃的開口:“漂亮的小哥哥!長頭發,大眼睛。”說著,她用兩個手指比劃了一下自己脖子的位置,在她的概念裏,那就算是長頭發了。

徐唐慧臉色微微一變。

女人將車騎起來,走拐右拐,還不忘單手跟徐唐慧告別:“晚上見慧姐。”

徐唐慧拎著化肥袋,久久的站在太陽底下,耀眼的日光照的她眼眶發澀,鬢角流汗,在一層小攤販的吆喝叫賣聲裏,她一擡眼,看見了熟悉的,黎容的身影。

黎容也是第一次來這種小區。

他面不改色的走過堆疊碎裂的磚石,邁過黃綠色散發餿味的積水,對一眾叫賣吆喝聲充耳不聞,踩著龜裂的柏油馬路,撥開未經修剪隨意支棱的柳樹條,向徐唐慧走過來。

他站在徐唐慧面前,淺色長衫在微風中飄擺,柔軟的碎發掖在耳後,一雙眼睛澄澈明亮,臉上帶著氣定神閑的微笑。

“慧姨。”

徐唐慧心口一酸,嗓子眼悶悶的疼,她又氣又急道:“你這孩子,你來找我幹什麽?”

黎容的目光下移,落在徐唐慧下垂的充血發紅的左手,眼中冷冽了幾分。

“傷是他們弄的?”

徐唐慧立刻將左手背起來,急的快要哭了:“你別管了,姨一點事都沒有,這件事已經過去了,他們沒有證據,根本不能拿我怎麽樣!”

“怎麽不能?”黎容眉頭蹙起,眼皮深折,眼底氤氳著濃濃的憤怒,“他們不是冤枉你了?那這事就過不去。”

徐唐慧驟然失語,溫熱的淚水從帶著細紋的眼角滑落,滑過幹燥發紅的臉頰,落在堆滿碎葉和泥土的路面上。

她最看重自己的名譽,不然也不會守在A大擺攤十來年。

現在她再次失去了名譽,而這次,她原本已經做好了為黎容放棄的打算。

她可以被冤枉,可以被趕出A大,可以斷了十年間唯一的支撐,她已經在這一個月內說服了自己,做好了一切心理準備。

可現在黎容卻來告訴她,這件事不可以過去,僅僅是因為她被冤枉了。

黎容走上前來,輕輕擦去徐唐慧眼角掛著的淚水,然後牽起她粗糙帶著汙泥的右手,輕聲道:“不會再讓你等十年了,我們現在就報覆回去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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